安穩半生,一朝崩塌的中產神話
2025 年韓國銀幕最扎心的開場,莫過於柳萬秀(李炳憲 飾)站在造紙廠車間裡的背影。這位擁有 25 年工齡的資深技師,指尖劃過機器上溫潤的紙張,眼裏是對生活的篤定 —— 和睦的家庭、聽話的兒女、兩隻相伴的愛犬,還有耗盡半生積蓄買下的房子,構成了標準的中產範本。他總對妻子美莉(孫藝珍 飾)說:“造紙是手藝活,機器替代不了人”,這份職業自豪感,是他半生尊嚴的基石。

但現實的耳光來得猝不及防。美資收購公司後,AI 自動化生產線全面鋪開,裁員通知像廢紙一樣遞到萬秀手中。25 年的忠誠與技藝,在資本浪潮下分文不值。

他曾試圖為工友發聲,在管理層會議上慷慨陳詞,卻連美國老闆的麵都沒見到,只收到一句冰冷的 “順應發展”。失業後的一年裏,萬秀的人生急轉直下:超市理貨員的臨時工作朝不保夕,面試時被年輕面試官嘲諷 “技術過時”,爲了維持體面,他甚至對家人謊稱 “在談重要專案”。

家庭的重壓隨之而來。房屋貸款、女兒的大提琴課學費、日常開支像巨石壓得人喘不過氣。美莉默默賣掉網球俱樂部會員,餐桌上的肉類換成鹹菜,甚至含淚送走了兩隻狗,但這些犧牲反而讓萬秀陷入更深的自責。

當購房者挑剔地評價 “這房子格局太舊”,女兒紅著眼圈問 “我們真的要搬走嗎”,萬秀攥緊拳頭髮誓:“爸爸一定守住這個家”—— 只是那時的他還不知道,這份承諾將把他推向深淵。

02
從求職到獵殺:一場荒誕的生存競賽
絕望之際,業內傳來 “文造紙” 公司開拓日本市場的訊息。精通日語、熟悉造紙工藝的萬秀彷彿抓住救命稻草,他放下所有尊嚴,在衛生間堵住公司負責人崔經理(樸熙順 飾),雙膝跪地遞上簡歷。

但對方的嘲諷像冰水澆頭:“一把年紀還學年輕人卷?你的經驗在 AI 面前不值錢”。看著崔經理社交媒體上光鮮的生活,再對比自己的落魄,一個危險的念頭在萬秀心中滋生。

美莉一句半開玩笑的 “這種人該遭雷劈”,成了壓垮理性的最後一根稻草。萬秀開始堅信:“只要競爭對手消失,崗位就一定是我的”。他在行業雜誌刊登虛假招聘廣告,篩選出三位資歷優於自己的競爭者,制定了 “清除計劃”—— 這個連雞都不敢殺的中年男人,要化身 “職場殺手”。

樸贊鬱用極具反差感的黑色幽默,勾勒出萬秀的第一次 “獵殺”。他潛伏在頭號目標具範模(李星民 飾)家附近的樹叢裡,卻被蛇咬傷。具範模的妻子雅拉(廉惠蘭 飾)衝出來用嘴為他吸毒液,這份以德報怨的善意讓萬秀羞愧不已 —— 直到他上網查到 “這種急救方式完全錯誤”,感激之情瞬間消散。

潛入具家後,醉酒的具範模將他錯認成妻子的情人,兩人扭打在一起。混亂中,雅拉奪過萬秀的槍,卻突然調轉槍口打死了丈夫,讓萬秀這個 “主謀” 成了旁觀者,荒誕感拉滿。

這場鬧劇式的兇案,成了萬秀的 “成人禮”。從最初的手抖腿軟,到第二次作案時的冷靜佈局,再到第三次的縝密籌劃,他的良知被生存欲一點點蠶食。影片中反覆出現的 “蛀牙” 隱喻極具深意:那顆反覆發作的牙疼,象徵着他被現實侵蝕的道德底線,直到他親手拔掉蛀牙,也徹底拋棄了人性的最後一絲溫度。

03
家庭圍城:以愛為名的毀滅
萬秀始終將 “守護家庭” 作為暴行的藉口,但他的殺戮恰恰摧毀了家庭的根基。樸贊鬱在改編時特意加重了美莉的角色分量,讓她從 “不知情的賢妻” 逐漸變成 “沉默的共犯”,這也是本片與原著及法國改編版最大的區別。

美莉並非毫無察覺。丈夫深夜歸來的血跡、突然寬裕的家用、躲閃的眼神,都讓她心生疑竇。但當萬秀終於拿到 “文造紙” 的 offer,家庭經濟危機暫時緩解時,她選擇了沉默。

影片中最戳心的一幕,是夫妻倆站在院子裡看著剛種下的蘋果樹,美莉說:“我們不賣房子了”,語氣裡沒有喜悅,只有沉重的妥協 —— 她或許已經猜到,蘋果樹下埋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個家再也回不去了。

孩子們的變化同樣令人揪心。女兒不再提起大提琴夢想,兒子開始模仿父親的沉默寡言。萬秀以為自己守住了物質上的家,卻沒發現家人的心靈早已築起高牆。

樸贊鬱在訪談中直言:“‘爲了家人’是最可悲的謊言,很多人打著這個旗號作惡,最終卻親手摧毀了家庭”。這種以愛為名的毀滅,讓 “無可奈何” 的主題更添悲涼。

04
時代之困:誰不是在洪流中掙扎?
《無可奈何/選擇有罪/徵人啟弒》的深刻之處,在於它不止是一個人的悲劇,更是一個時代的縮影。影片上映於全球經濟焦慮蔓延的 2025 年,AI 替代人力、就業市場內卷、中產階層崩塌等議題,讓無數觀眾產生共鳴。

萬秀的困境並非個例。具範模同樣是造紙業資深從業者,卻因生產線被砍失業,妻子抱怨他 “不懂變通”,但對一個將半生奉獻給單一行業的人來說,轉行談何容易?

崔經理看似風光,實則也在資本的遊戲中如履薄冰,他的刻薄不過是自保的鎧甲。影片結尾,萬秀走進全自動化的造紙車間,偌大的廠房只有他一個工人操作機器,鏡頭拉遠時,他渺小得像一顆螺絲釘 —— 這正是現代職場人的真實寫照:在技術進步的浪潮中,個體的價值被不斷稀釋,生存成了一場不得不參與的零和遊戲。

樸贊鬱用黑色幽默包裝殘酷現實,讓觀眾在笑與驚之間直麵本質:“資本主義的本質,就是讓平民百姓相互刀劍相向”。裁員時資本說 “無可奈何”,殺人時萬秀說 “無可奈何”,就連紙張出現瑕疵,崔經理也嘆 “配方變更無可奈何”。當 “無可奈何” 成為所有人的口頭禪,時代的荒誕與悲涼便暴露無遺。

05
笑著流淚:黑色幽默背後的時代拷問
作為樸贊鬱醞釀二十餘年的作品,《無可奈何/選擇有罪/徵人啟弒》兼具他標誌性的風格化表達與強烈的現實關懷。影片的喜劇色彩並非刻意煽情,而是源於現實本身的荒誕 —— 一個老實人被迫成為殺手,殺人過程漏洞百出,卻總能化險為夷;所有角色都在為生存掙扎,卻最終陷入更大的困境。

李炳憲的表演堪稱點睛之筆,他精準拿捏了萬秀從體面到癲狂的轉變,在正劇的深沉與喜劇的荒誕之間自由切換,讓這個 “惡角” 始終保有觀眾的同理心。孫藝珍則用剋制的表演,將美莉的隱忍與痛苦藏在眼底,最終憑藉這個角色斬獲青龍獎影后。

影片的結尾沒有給出答案,萬秀保住了工作和房子,卻永遠失去了內心的平靜。當他站在自動化車間裡,看著機器源源不斷地生產出紙張,或許會想起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手藝,想起那些被他 “清除” 的競爭者,想起那個再也回不去的家。

樸贊鬱用開放式結局提出拷問:在時代洪流中,我們該如何守住尊嚴與人性?當生存壓力迫在眉睫,所謂的 “無可奈何”,究竟是命運的枷鎖,還是自我放逐的藉口?

這部橫掃青龍獎六項大獎、衝擊奧斯卡的作品,或許正是想告訴我們:真正的 “無可奈何”,從來不是別無選擇,而是在慾望與恐懼中,親手放棄了選擇的權利。當我們為萬秀的命運唏噓時,也不妨問問自己:在這個充滿焦慮的時代,我們是否也在不知不覺中,成爲了 “無可奈何” 的囚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