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基德的粉丝,和他的电影一样,多数都存在于网盘里。
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韩国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电影导演?
是因为新旧交替,总想推荐一点回顾视角的电影。所以脑子里自然地就冒出了他的电影《春夏秋冬又一春》。
金基德早期电影的原始、暴力、生猛,获奖无数,也备受争议。
作为中期的作品,2003年的《春夏秋冬又一春/春夏秋冬(港) / 春去春又来(台) 》,则更加的成熟,用更内敛的手法讲述了一个深沉的故事。
并非所有轮回都指向喜悦,它也可能关乎成长、罪孽、修行与顿悟。
丨 春夏秋冬又一春/春夏秋冬(港) / 春去春又来(台)

电影讲的,其实是我们耳熟能详但又没有深究过的故事——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两个和尚,老和尚对小和尚说,从前有座山......

湖心孤岛寺庙,遗世独立,四季交替轮回,这里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僧人。

春,天真灿烂,生机盎然。
小和尚在河边玩耍,正用绳子把石头绑在小动物身上,看着他们费力扑腾,负重爬行。
小和尚咯咯笑着,眼里没有善与恶,只有好奇与无知,好奇这些生灵的结局。


师父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摇摇头不发一言,只默默找了一块更大的石头,绑在熟睡的小和尚身上,让他感同身受。
无知之恶,亦是恶。
你所施加于他人的,终将以某种方式回到你自己身上。

夏,热烈和悸动,清净的庙宇关不住勃发的激情。
多年后一个美丽的女孩来到寺庙养病,小和尚血气方刚情欲萌动。
师父只是轻叹:“淫欲唤醒了占有的欲望,这会导致杀身之祸。”


欲望本身不是罪,但紧随欲望而来的占有、执着与失落,才是痛苦的根源。门外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广阔和复杂。
但他已无心参透,心中只有美人,眼里再无佛陀,他选择义无反顾地踏入红尘。

秋,再次回到寺庙,已是多年以后。
他衣衫褴褛,与尘世众人已无分别,只是身上多了一重嫉妒杀妻的罪孽,杀人的刀,还残留血迹,他跪在师父和佛祖前想要以死谢罪。

师父不语,只让他做一件事,用这把杀人的刀在庭前刻下般若心经,审视自己的罪孽,雕刻渡己的经文。
警察帮他把经文涂上颜料,静待这场仪式完成,然后将他带走,他先于法律一步完成了自我审判。


小船划出几米,便静止不动,他转过身,对上师父深深凝望的眼神,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道别。

冬,万物沉寂,湖水冰封。
金基德所饰演的徒弟服刑完毕,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庙里。师父已选择圆寂。
他从湖底捞起师父的舍利,放置于亲手雕刻的冰佛眉心。在冬日的晨光中,他凿冰取水,礼佛修行。



一个蒙面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前来,又在深夜溜走,却不幸掉进了冰窟,和尚收留了这名弃婴。

无心之恶,亦是恶。
他赤裸着上身,将拉石磨的粗绳盘在腰间,将石佛捧在胸前,一步步负重前行。
他喘息,跌倒,再爬起,亲自丈量罪孽的重量,直到筋疲力尽,直到与那份重量合而为一,他在度人,也在度己。



这部电影,有一种俯瞰众生的悲悯。
山门守着无形的法度,里面是修行与克制,外面是欲望与红尘。小和尚犯戒、沉沦、返璞归真,都是人性必然的轨迹。

2011年4月,金基德把自己关进冰天雪地的小屋里,裹着被子看着《春夏秋冬又一春》画面中的自己,大哭不已。
他想到了什么而哭?答案不得而知。
这一切都被他放进了个人纪录片《阿里郎》。

那时他还沉浸在《悲梦/梦蝶(台) / 非梦》女主演李娜英拍摄事故的惊恐里。
因为一场狱中自缢的戏份,他希望尽可能真实,所以迟迟没有叫停,导致一线女演员差点窒息而死。
这场事故引起了轩然大波,韩国媒体对其口诛笔伐,民众群情激愤。于是他躲进了山里,避世三年,蓬头垢面,日复一日,像他电影里那些底层的边缘人,活得孤独、清醒且痛苦。
他复述着人们对自己的谩骂,也不断拷问内心所谓的追求。

他自问自答,神情复杂。有自嘲,有投入、有哭泣,有麻木,有疑惑,有痛苦,有怀疑......
国人可能根本没看过他的电影,却认为他拿了国际大奖是在为国争光,这让他觉得很讽刺。
纪录片的最后,他开车前往不同的地点,分别开了一枪,这大概是他对不同时期自己的处决。

在之后的几年里,他接连收到女演员们的暴力指控,扇耳光、语言羞辱、性侵,劣迹斑斑。经过查证之后,金基德获得了法院的无罪判决。
但他对人性的挖掘和对艺术极致的痴迷,仍旧是建立在对他人的伤害之上,这足以让他声名狼藉。

大概没有任何一个导演,会像他这样拍电影。
他的大多数作品,旁白极少,但画面极具冲击性,充满了原始、暴力、血腥、控制、肉欲,极尽生猛。
胃里翻江倒海,心底一阵恶寒,大脑空白发蒙,会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本能的生理不适,看得人龇牙咧嘴半天透不过气。但又含各种隐喻,发人深思。

*部分金基德电影
《空房间/感官乐园(港) / 空屋情人(台) 》充斥着孤独且浪漫的幻想。
一个游走于他人空宅的沉默男人,一个常年遭受家暴的中年女人,两人在无言的默契中相爱,发展出一种超越物理的幽灵般的陪伴。
这部电影没有对话,只有静谧空间里的细微声响和眼神流转,在表达一种极致的渴望:绝对孤独的灵魂,需要更纯粹的同频。


《圣殇/圣母怜子图 / 母与子》则是另一种关系的极端。
一个十恶不赦的高利贷混混,却被一个中年女人声称是她走散多年的儿子,他最初暴力拒绝,到逐渐相信,最后深陷亲情无法自拔。几乎都快忘了自己造过的孽。随着女人的死,这段“母子关系”才渐渐揭开谜底......
这部只花了10天拍摄的电影,却为金基德揽下了数个国际电影节的大奖,也将他的残忍美学推向了巅峰。


《时间/欲望的谎容(港) / 谎颜》(也叫《时间的谎容》)则直接地展现了亲密关系的脆弱。
患得患失的世喜为了重塑爱情不惜换脸,变成更美丽的女人接近男友,二人关系的升温,却让女人意识到这才是更真实的背叛,她在亲密中试探,也在亲密中迷失......
它一定程度上映射了金基德对爱情本质的不信任。爱情,建立在皮相与感官之上,极易崩塌。

《悲梦》则更玄妙。
李娜英与小田切让,俊男靓女本应是让人怦然心动的设定,但金基德却把它处理成怪奇阴郁的叙事。
一对男女总是陷入对方的梦境,并在梦中支配着彼此的行为,两人共生共存,无法入睡,无法挣脱。爱欲与掌控、伤害与依存,一时难以分辨。


金基德的电影,很大程度上也是他自己人生的投射。
他出生在韩国一个贫穷的山村,父亲是位退伍军人,战争的创伤使他情绪反复无常,吃饭时父亲的咒骂是金基德从大到大的日常。
中学时,哥哥被学校开除,他也被牵连早早辍学。在极度看重学历的韩国,他却只能在工厂、部队和底层社会间游走,金基德目睹了太多社会边缘人的生存法则。
这些粗粝、野蛮的生存经验,为他早期的电影提供了原始的养分。

《野兽之都》里,两个韩国青年混迹于巴黎街头,他们被都市的静默与疏离驱赶到社会边缘。流窜、挣扎、偷窃、犯罪,那种动物般的求生欲,几乎是他自身经历的再现。
三十岁那年,金基德想要学习美术,用全部积蓄买了一张飞往法国的机票,但等待他的,是漫长的流浪之旅。
或许一切早已埋下伏笔,未来某天他将用灰暗的色调、混乱的画面、暴力的现实,将美丽都市的幻想无情揭穿。

2020年12月,他死在拉脱维亚,死于新冠。
一代天才怪导陡然离世,却没有多少讨论的声音。韩国网民表示遗憾但不想悼念。
“我想我如果死了,金基德会被重新提起。那些憎恶我的、否定我的人,在我死后,会以另一种态度争先恐后地看我的电影。”
他一语成谶,还带点自命不凡的笃定,他未曾觉得自己对人性和电影痴迷真的有什么错,而是世界从未理解他的痛苦。
艺术能穿越道德的审判,直抵人心最复杂的真相。他的电影,就像一面冰冷而诚实的镜子,倒映他极致的痛苦,也照出我们共有的、幽暗的人性。

*文中图片均来源于金基德电影作品
金基德践行了自己的名言:“人生就是自虐、施虐和受虐”,也承受了一切结果。
他是一个跳脱于正常叙事与主流道德的人,偏执暴虐、臭名昭著,我们不必为他辩驳。但也不必蒙上眼睛,否定他的才华与作品所带来的战栗与思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