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屆戛納電影節,有一部影片獲得三大獎項提名,並摘得一種關注單元的“自由獎”。
第34屆新加坡國際電影節,這部影片獲得了“觀眾選擇獎”。
在今年的上海電影節,又入圍了“一帶一路”電影周最受觀眾喜愛影片。
單看獎項,很難想到這會是一部來自非洲的電影作品。
《再見,朱莉婭》
Goodbye Julia
蘇丹電影《再見,朱莉婭》,憑藉真情細膩的故事,以及關於“種族衝突”“女性主義”等熱感議題,成為去年戛納影展的一匹黑馬。
除了各種獎項的認可,口碑也是格外的好。
IMDb7.9分,爛番茄新鮮度100%,在豆瓣一週口碑電影榜一度高居第二名,評分8.3分。
一個我們並不太熟悉的國家,一個關於救贖與諒解的故事。
影片中,有對蘇丹內戰的反思,有對社會中“種族主義”的揭示與批判,也有對“女性覺醒”的讚頌。
頗具諷刺意味的是,本片在戛納上映的前一個月,2023年4月15日,蘇丹國內再次爆發內戰。
截至目前,戰爭仍未平息,至少17000名平民死亡,超過900萬人失去家園。
「這裏,戰爭無休無止」
影片中的臺詞,一語成讖。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時代的輪迴,彷彿時間的瘡疤。
現實中,戰爭的陰霾,仍然籠罩著這片土地上不安的人們。
01、命運的交叉點
2005年,蘇丹首都,喀土穆。
和平協定的簽訂,結束了這個國家綿延數十年的內戰。
然而,戰爭的陰雲並未完全散去。
莫娜(艾曼·優素福 飾)站在自家陽臺,緊盯著街道上發生的騷亂,神情緊張。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另外一邊,朱莉婭(西蘭·里亞克 飾)一家,也因為特殊的身份,被房東強行趕出了住所。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莫娜和丈夫阿卡姆是北蘇丹人,生活優渥,安逸祥和。
而朱莉婭一家來自蘇丹南部,生活困窘,顛沛流離。
看似迥異的兩條平行線,也在命運的洪流和動盪時局的裹挾中,悄然接近著她們的交叉點。
一場意外,猝不及防地發生了。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被撞倒的,正是朱莉婭的兒子丹尼爾。
莫娜想下車檢視,可此時丹尼爾的父親桑蒂諾也聽到了動靜,從院子裡跑出來。
可能是出於對南蘇丹人的本能排斥與恐懼,莫娜退回了車內,又鬼使神差般地發動了汽車,逃離了現場。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撞了人,連句道歉都沒有,還要逃逸。桑蒂諾哪肯輕易罷休,他騎上摩托車,在後麵拼命追趕。
莫娜顯然也被嚇壞了,她不知道這個男人想要幹什麼。
在她所生活的阿拉伯社群的刻板印象中,南蘇丹人從來都是“洪水猛獸”一般的存在,野蠻而又危險。
當莫娜終於回到家的時候,先前接到電話的丈夫阿卡姆已經持槍站在了門口。
沒等莫娜解釋清楚這一切,阿卡姆已經扣動了扳機。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砰……槍聲響過,一個鮮活的生命消殞了。
這是“自衛”嗎?
不!這根本就是一場“謀殺”。
與那聲槍響一齊共振迴盪的,是彼時蘇丹社會中的種族歧視與偏見。
沒有悔意,更沒有愧疚,“保護家人”竟也成了殺人者底氣十足的詭辯。
人命如草芥,只因爲死者是自己壓根就瞧不起的族類。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阿卡姆安慰妻子:別想太多了,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可是對於另外一些人來說,今天,已近末日。
朱莉婭永遠地失去了丈夫,丹尼爾再也沒有了父親。
這同時意味著:沒有收入,居無定所。
這一對母子的明天,又在哪裏?
戰爭的陰雲與社會主流意識形態之下,個人命運總是被包裹,隨時被吞沒。
丈夫的無故“失蹤”讓朱莉婭焦急萬分,她四處尋找,可都沒有結果。
去警局報案,但很明顯,一個南蘇丹人的“失蹤”並不會被重視,輕飄飄地一句“查一下”就給打發了。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朱莉婭內心無比煎熬,生活的驟變,似乎快要擊垮這個纖瘦柔弱的女人。
承受內心煎熬與折磨的,不僅僅是朱莉婭。
那一顆子彈,帶走了一個生命,也同樣擊潰了莫娜內心的善良。
自責,為什麼沒有把事情的原委說清楚;懊悔,為什麼沒有勸阻阿卡姆開槍射擊;愧疚,那個男人有家人嗎,他們要如何繼續生活?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生活維度本不相同的兩個女人,因為這一場意外,都陷入了各自情感的深淵與內心的風暴之中。
交叉點,同樣也是命運的轉折點。
02、「他們是野獸」
1955年至1972年,第一次蘇丹內戰。戰爭造成約50萬名南蘇丹人民死亡,數萬人被迫離開家園。
1983年,第二次蘇丹內戰爆發,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平民死亡人數最多的一場戰爭。至2005年停戰,大約有190萬名南蘇丹平民死亡,超400萬人流離失所。
(蘇丹內戰相關新聞照片)
除了爭奪土地和石油資源以外,蘇丹內戰最主要的誘因,還是源於宗教和種族問題。
早在19世紀末,英國殖民者對蘇丹實行“分而治之”的策略,將蘇丹劃分爲北部和南部兩個不同的行政區域。北方多是阿拉伯人,信仰伊斯蘭教,而南蘇丹人大多是信仰基督教或原始宗教的黑人。
同時,不均衡的政策也讓北方受到了較多的經濟發展和教育投入,而南部卻很少被關注和支援。
殖民時代埋下的“不平等”禍根,以及種族文化的巨大差異,導致蘇丹南北勢力摩擦不斷,也註定了衝突和分裂。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比戰爭更可怕的,是意識形態的分歧。
比意識形態分歧更令人驚心的,是那些深入骨髓的歧視與偏見。
「他們都是野獸」
這就是阿卡姆對南蘇丹人的定義,在電影中,這一角色就是一個十足的種族主義者。
槍殺桑蒂諾,他毫無愧疚。享有的特權,也讓他全然自保,完全不用承擔殺人犯的罪名。
除此之外,平時的言語之中,也盡是對南蘇丹人的輕蔑和侮辱。
在他眼裏,南蘇丹人是不值得同情的。
可以說,彼時的蘇丹,種族主義的邪佞烈焰,灼燒吞噬著整個社會的公正與良知。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爲了平息內心的愧疚,也爲了彌補自己的錯誤,莫娜想盡辦法找到了朱莉婭母子,並且邀請朱莉婭來家裏做女傭。
阿卡姆當然並不知曉朱莉婭的真實身份,爲了照顧妻子的情緒,他勉強同意讓這個南蘇丹女人留下來。
但同時,他也提了要求,不允許朱莉婭做飯。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種族即原罪,連你烹飪的食物都會沾染汙穢,變得“不潔”。
多麼的荒唐,可又多麼的現實,這就是一個“種族主義者”的底層邏輯。
因為莫娜身體的原因,她和阿卡姆始終沒有生育孩子。看得出來,阿卡姆是一個喜歡孩子的男人,他會和丹尼爾嬉鬧幾下。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可他後腳就鑽進車裏,用手帕擦起手腕。
只因爲,丹尼爾剛纔接觸到了他的面板。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本片在對種族主義的刻畫和批判上,不遺餘力,也毫不留情。
就連一心想要補償朱莉婭母子的莫娜,在這一問題上也同樣表現出了關於種族的“邊界感”。
給朱莉婭母子用的餐具,特意標註了紅色記號。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正如導演穆罕默德·科爾多法尼在接受採訪時說道:“一旦電影放映,我將面臨很多困難、批評和爭議,因為沒有多少人會喜歡電影中對北方人的刻畫。”
但,正是因此,觀眾才能更好地瞭解到,種族主義是一種多麼荒誕且有害的思想和行為模式。
而且,它又會如病毒一般,瘋狂複製,流竄於群體之間。
面對阿卡姆的質問,莫娜同樣沒法回答,她不知道該如何定義和朱莉婭之間的關係。
主僕?朋友?
或者僅僅是出於對受害者家屬的憐憫?
莫娜開始反思這一切。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莫娜的家,此時是朱莉婭母子的臨時“避難所”。
在這裏,莫娜為他們提供了住所,又資助丹尼爾上了私立學校,生活開始重回正軌。
表面上,兩個女人,兩個家庭,因為一起意外事件而產生了交集。
但其中蘊藏的“種族”“階級”“文化”“信仰”等問題,甚至包括“仇恨”,都像是現實中蘇丹南北爭鬥的對映。
極度撕裂中,卻又有著令人訝異的融合。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03、與「朱莉婭」告別
關於電影的創作,導演談到他作為蘇丹北部人對南方人歧視的個人經歷,和他的內疚感:
「這部電影中沒有人被描繪成完全好或完全壞,因為我確實明白,即使是北方人也是他們的社會和社羣以及世代相傳給他們的價值觀的受害者。所以,我能夠對電影中的所有角色產生共鳴」
相信這並不是導演在為那些種族主義者辯解。
因為,這就是人性,善與惡的混合體。
因為,沒有人生來就是“種族主義者”。
那些“歧視與偏見”大多來自後天的教育與思想的灌輸。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如何突破思想的桎梏,理解並接受真相,擁抱多樣性和包容性,纔是至為重要的。
如導演所言,這部影片,為的就是:
「指出問題出在哪裏」
有的人會一直沉睡,有的人會始終假寐。
但,有的人終會覺醒。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莫娜擦去了那些畫在餐具上的紅色標記,那些鮮紅的印記就像是令人羞恥的記憶。
在莫娜心中,不僅有著衝破種族狹隘的意識,同樣有著女性自身的覺醒。
在蘇丹,因為受到伊斯蘭教法的影響,女性群體面臨的是難以擺脫的困境。
莫娜曾是一名歌手,可是在家庭和社會的擠壓之下,不得不“迴歸家庭”。
即便如此,丈夫阿卡姆仍然對她全無信任,檢查手機通話記錄,詳細詢問每天都去了哪裏做了什麼。
莫娜猶如籠中之鳥,儘管生活無憂,可是父權制的高壓讓她身心備受折磨。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在蘇丹南部,黑人的父權制文化更加濃烈,女性地位也同樣備受壓迫。
雖然身份不同,但同爲女性,兩位主角在社會和家庭中的境遇卻又極其相似。
比如,朱莉婭和莫娜都會遭遇惡意的騷擾。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比如,她們都有一個長期忽略自己感受的丈夫。
作為副線主題,女性的成長和自我覺醒,也佔了整部影片相當大的篇幅。
莫娜幫助朱莉婭繼續接受教育,這也讓朱莉婭有了獲取獨立思考能力的機會。
她不再受意識形態的裹挾,在面對機遇與挑戰時,也有了自己的主見。
在朱莉婭不斷鼓勵下,莫娜也決意衝出家庭的束縛,重新回到舞臺。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因一場悲劇而相識,也在陪伴中慢慢相知。
於動盪的時代中,彼此攙扶,彼此溫暖,勇敢地衝破父權壓迫的困局。
影片中,那些細膩而感人的情感呈現,也為本片添上了一抹女性主義的高光。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電影末段,莫娜找到朱莉婭,向她坦白了一切。
兩人的依偎,或許有懺悔,或許有寬恕。
或許,也有著深深的無助,但同樣有著在風雨飄搖的時代中,那一份對於未來的不滅希望,和對美好生活的執著追尋。
朱莉婭要回南方去了,去往那個新建立起的國家。和莫娜一樣,即將開始新的生活。
(電影《再見,朱莉婭》截影)
與「朱莉婭」告個別吧,那是不曾料想過的曾經,那是難以忘卻的過去。
再見,朱莉婭。
而“再見”本身,也始終承載著奔赴下一站的期望。